【有罪推定】（Présumé Coupable） @ 莫比埃湖畔

【有罪推定】改編自阿蘭‧馬黑高（Alain Marécaux）敘述自己在烏托（Outreau）事件經歷的著作【我的冤案記錄：烏托事件受害者】（Chronique de mon erreur judiciaire : victime de l'affaire d'Outreau）。

「烏托事件」是法國司法史上一大冤案。這件事件的起因是幾個小孩自稱遭到性侵，其說詞獲得他們父母的證實，這些人又供出更多姓名，最後總共有多達十八人被起訴。一時之間，媒體炒作，謠言四起。偵訊的過程中，還有被告在媒體上爆料，說他眼見被告中有人將一名比利時的小女孩在住家毆擊致死，案件甚至一度牽扯到政府高層官員。

案件審理期間，被告的子女被送往監護家庭，有些兄弟姊妹未被分配到同一家庭中，家庭被活生生拆散。其中一名叫做François Mourmand的被告，在監禁期間用藥過量死亡。他究竟是自殺或他殺，原因不明。剩下的十七名被告中，有十三位自始至終宣稱他們是清白的。

Présumé coupable Philippe Torreton

【有罪推定】劇照

漸漸地，烏托事件破綻百出，不僅鑑定兒童證詞的心理醫生可信度大打折扣，最後主嫌之一的Myriam Badaoui更是直接在法庭上承認其他十三名被告是無辜的。一系列調查之後，該案在2005年被宣布為冤案。2006年，偵辦此案（並和他那一幫同僚），搞出法國司法史上最大烏龍冤案的預審法官Fabrice Burgaud參加了一場聽證會，但是他自認依法辦事，對冤案受害人沒有一句道歉和悔悟。法國司法界只在2009年給他申誡了事。Burgaud法官只有三十四歲，剛畢業沒多久就接了這個大案，缺乏經驗和歷練卻接下如此重大的案件，也是後來受外界詬病的司法缺失之一。

預審法官（Juge d'instruction）是法國刑事訴訟法裡一個很有特色的官職，他屬於第一審法院的法官，身兼偵察者和裁判者的雙重身份。主要是在重大案件進入正式的法院審理程序前，對於整個犯罪案件先行調查、整理、收集證據。最多兩年的預審時間結束後，他可以裁定是否將案件提交法庭審理。預審法官擁有指揮警方、監聽、搜索、扣押、暫時羈押、與偵訊犯人的權利。他的權力很大，和檢察官類似，因此頗受爭議。

現在進入正題。

阿蘭‧馬黑高原本是一位司法執達員（huissier de justice），在法國北部和太太、三個小孩過著幸福平靜的生活。2001年十一月十四日凌晨六點半，Burgaud預審法官帶著警察到他家搜索，他和太太被控告強暴未成年人，他們的三個小孩被安置到監護家庭。此後，馬黑高的人生墮入一條漫長的黑暗隧道中。漸漸地，馬黑高失去了一切。他的媽媽在他入監後，承受不住打擊去世。Burgaud法官無視於馬黑高淚流滿面，快要崩潰的狀態，仍然一貫的冷漠地問：「您的母親職業為何？」他的房子沒了，工作丟了，太太也離開他，小孩不在身邊，老大本來跳級就讀，在父母被監禁期間成績大幅退步，甚至失學。他被警察誤導而做出不利於父親的證詞。馬黑高心痛：「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因為我沒有好好照顧他？」他在人間的座標全部都被暴烈地拔除。馬黑高冤情無處訴，看不到未來。他試圖自殺三次，更在獄中進行絕食，體重從九十七公斤掉到四十八公斤。到後來，護士用熱水淋他的雙腿，他都沒有知覺。醫生警告他再繼續下去，他的兩腳會廢掉。他一心求死，因為在絕望中，似乎只有死亡能帶來解脫。

這部電影非常沈重，但是一開始看就會被吸引得目不轉睛。這部影片聘請了馬黑高本人為顧問，希望忠實呈現他的記憶。據馬黑高本人說，很多他跟法官的對話是一字不動，如實呈現的。看這部片，會驚訝於Burgaud法官不合法又不入情的程度。在偵辦上，他引誘主嫌做不實指控。主嫌原本並不認識馬黑高。馬黑高的律師問：「您不認識他，為什麼要告他？」結果主嫌回答，因為Burgaud法官問她還有沒有別的執達官涉案，她說了一兩個，法官說不行，然後法官丟出了馬黑高的名字，馬黑高就這麼倒楣當了被告。即使鑄下如此大錯，Burgaud法官也不肯在法庭上正眼看這十三位無辜的被告，因為他「早已認識他們」。當律師指出法官簡單的邏輯錯誤時，對律師充滿敵意的法官根本不想聽，繼續封閉在自己的推理中。司法界有這種法官，著實令人寒心。

菲利普‧多黑東（Philippe Torreton）為演此角瘦了二十幾公斤。戲快殺青時，他因為過於入戲，還犯了輕微的憂鬱症。隨著故事的發展，觀眾看到多黑東的身體和心理淪陷在惡性循環之中，那是一個煉獄般的過程。絕食的段落，讓我想起麥克‧法斯賓達在【飢餓】中的演出。但是，當主角歷劫歸來後，觀眾也跟著解脫了。

左邊是Burgaud法官「本尊」，右邊是「分身」（電影裡的法官）

另外必須一提的是飾演Burgaud法官的Raphaël Ferret。他的外型和Burgaud法官本人非常神似，而且他把那種冷酷無情演得非常傳神，令人不寒而慄。雨果【悲慘世界】中的賈維警探雖也極度公正無私，但尚能在關鍵時刻網開一面。現實生活中的Burgaud法官，比小說中的賈維還要更冰冷。可能因為他演的太像了，馬黑高起初在片場看到他時，對他非常冷淡，後來才向他道歉。

電影的片名是【有罪推定】。原本在未定罪前，嫌疑犯應該是「無罪推定」（présumé innocent）的，但是電影告訴我們不是。從馬黑高被搜索入獄的那天起，他在警方和法官的眼裡就是有罪的。

電影本身走極簡路線，沒有音樂，沒有太多的布景，大部分都在監獄和法院或醫院中進行。將那種獨自奮鬥的孤單氣氛，忠實的表現出來。這是一部看時心情不好受，但是有其存在價值的電影。縱使有再好的司法制度，如果沒有通達情理的「人」來執行，還會有多少家庭被拆散，還會造成多少人的不幸呢？如果一個法官不能看重人的價值，他又怎麼能做出正確的判斷呢？Burgaud法官只看到「法」，但他不僅連「法」都未能遵守，連人的基本價值也喪失了。但是，像這樣的冤案，絕對不是只有在法國發生，也不止於此啊。

拙琴，16/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