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埃湖畔

算算時間，我在花花老太太家裡已經住了十年。十年的時間不算短，可是我總覺得沒有真正了解老太太的心，老太太的家人也沒有完全接受我，雖然法律上完全ok，但我偶爾還是會覺得自己是個外人。

好幾次，我都想向老太太告辭，又覺得就這樣離開，青春歲月豈不就此虛擲。老太太年紀大了，老花很嚴重，平時不輕易見人。寫了幾封信跟她請安，花花老太太只是簡單的回答：「你雖然嫁給我的後代，但是平常花太多時間跟自己人在一起，當然不了解我啊。要了解我，最快的方法，就是跟我的子孫們一樣生活。」於是我便遵照老太太的建議，先從搭乘大眾交通上下班開始。

花花老太太出身名門，家裡是特別的六角形。這麼有個性的建築，正反映出主人也是一位非常有個性、涵養深厚的名媛。老太太姓法，因為年輕時家裡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差一點就看破世俗當修女，她都已經取了法號，結果最後還是為了延續家族產業，沒有出家。認識她的人都叫她花花，她家最繁華的地方，人稱花都。花花年輕的時候可是豪氣干雲，東征西討的掠奪了不少金銀財寶。可是時不我予，上了年紀之後，以前的藩國一個個起來要求獨立，所以花花現在不得已，只得回頭吃老本，子孫又是繁華落盡的貴族子弟，不知道怎樣跟上時代，看在花花眼裡可是萬般感慨。「我年輕的時候差點就出家了，雖然最後沒去成，但我一直都很虔誠信主，可嘆教會裡的一些老鼠屎壞了上帝的天威，如今信主的人少了，也不是去信別的神，竟然多半都改信歐元去了，實在是家道中落啊。」老太太不勝欷噓。

花花天生麗質，家裡風水好，西濱大西洋享有墨西哥灣流和西風，南邊又有溫和的大西洋調節氣候，所以家裡物產豐富又多樣，也相當以此自豪。現在花花雖然老了，但一百二十年前，一個叫艾菲爾的工程師幫她做了三百公尺高的人工鼻，萬國博覽會之後保存下來，結果現在為巴黎公爵帶來大筆鈔票。上世紀發生兩次大戰，花花為了保全美貌，不惜委曲求全，忍辱偷生，免得被隔壁蓄著山羊鬍的瘋子阿德毀容。像鄰居小英因為寧死不屈，結果家中傷亡慘重，建築幾乎都被炸光，只剩倫敦橋、大笨鐘和白金漢宮勉強保存，戰後小英接受重度整形才有臉出門見人，真是代價慘重呢。

雖然小英和花花的命，最後是靠著二百多歲的幼齒阿美出手相救而倖存，但是自從東方那尊五千年的神龍醒過來之後，小英、花花甚至阿美，東方神龍都不放在眼裡，也不是牠的對手。想也知道，人龍對峙，人能有幾分勝算？而且這群人一百多年前曾經在神龍上動土，聯手欺負人家，割地賠款搞租界，又利用鴉片控制、殘害神龍的子民。神龍現在就用他們的老套回敬，並且加倍奉還。只是，神龍醒過來之前曾經被一群肖耶施過文化大革命的魔咒，把繁體字截肢成不倫不類的簡體字，也把倫理道德那一套破壞的差不多，所以現在舉止有點難以捉摸。

花花就跟所有年紀大的老人家一樣，喜歡緬懷光輝的過往。她也知道現在世界變化很大、速度很快，也想要有所改變，但是她派出的幾個總管，經過被斷頭、下台等幾代的輪替，到現在跑出一個匈牙利（就是咱們以前說的匈奴後代）後裔的小矮人管家，都沒有能夠成功的說服家人徹底改變生活方式。這也難怪，因為總管有好有壞，有些本身就只眷戀權位財富，不重視家人的幸福，生活越來越辛苦的家人當然不能接受總管要求縮別人褲袋的片面改革。

花花重視品味和風格，她最受不了的有少數新來的人堅持己見，要住她家，還要堅持原生家族的規矩。譬如堅持出外戴頭巾吧，就讓老太太非常感冒，她年紀大了，沒力氣再去跟這些人講人生大道理。沒想到總管下面的人才訂出家規，這些人一些比較激進的親戚，卻威脅要在她家放炸彈，害她晚年不得安寧。

老太太果然智慧高深，當我開始坐RER、地鐵、公車之後，我開始對身邊的花家子弟產生共鳴。

首先我確認了一點：花家子弟頗有大家長遺風，城市的居民如花都人都很注重外表，會以貌取人，所以不可以穿得太隨便或太差，因為花家人會覺得外在反映內在。例如，沒事穿夾腳拖鞋在外面晃，這種人可能會被花家人當成「俗仔」。

其次，和救命英雄阿美家的人比起來，花家人算是比較傳統、害羞和拘謹的西方人。很多人喜歡傳說他們浪漫，但這只對了一部份。因為傳統、害羞又拘謹，他們會極力保存傳統，這其中顯性的部分包括了他們引以為傲的飲食文化、文學藝術，隱性的則包括你這個人是否有照他們的傳統應對進退。花家人不喜歡標新立異，他們不向阿美家的人喜歡凸顯自己，花家人偏好融入人群，而且對於有新奇想法的人傾向於嘲諷漏氣。要取得花家人的信任並融入他們，就是吃他們的食物、喝他們愛喝的飲料，觀察他們相處的方式、學習花式幽默。最重要的一點，花家人頗以自身語言為豪，因此要找好工作，除了本身專長，務必要把花語練到滾瓜爛熟，並且學到花家人認可的中上層口音。

這也就是為何，常有台灣經商的朋友跟我說，東西在別的地方賣的很好，唯獨花家市場施展不開。原因很簡單，因為花家人的民族性不同、做起事來步調較慢。就像面對一個出身良好、個性內向的人，可能要用比較迂迴的方式，慢慢接近他，不要嚇到他。他不是永遠都會冷若冰山，只是要找對方式、花多一點時間。

事實上，花家人的心腸不錯。雖然他們在國際舞台上已經不是重要角色，但是他們在人道救援上一直不落人後。每天在RER裡觀察他們，可以發現其實很多人都是慈悲善良的好人，默默行善不欲人知。當然啦，地鐵裡也有搶錢、搶手機的混蛋，但是也有每當窮途末路的乞丐出聲要錢時，就事先拿出零錢準備佈施的凡人。時機越是壞，越能看出人心的好壞。頭上烏雲籠罩的時候，更能從骯髒擁擠的車廂裡，嗅出平民百姓的辛苦。有時，一些人會苦中作樂，逗得旁人也莞爾一笑。不管是下大雪或罷工，RER裡卻醞釀出一種共患難的氣氛。說起來，正是這種庶民生活，拉近了我跟花家人的心理距離。花老太太的建議，真是英明呀。

拙琴，23/12/10